楔子:再也不是人
一個人身處在一個廣大而深邃的水潭中央,身體無法控制的讓一股力量向下拉扯,就這樣沒入水中。
空氣中有小小的水滴落下,身體也隨著這些落下的聲音,緩緩的,向下沉。
『我怎麼了?』
刺人的寒意猛然竄上背脊。
刺骨的冰寒向上吞捲。全身沒入水下之後,一反剛才感受到的冰冷,水面下很溫暖,而且還充滿新鮮的空氣,反而讓人感覺舒服得有些瞌睡。
我下意識和那股力量掙扎,避免就這樣被直接拖入漆黑的潭底。
__一但碰觸到水底之後,就再也醒不過來。我很自然而然知道這件事,卻又無法明確說明自己為什麼會知道。
『但醒來又要做什麼?』
不能動。
動彈不得了。
發現到自己其實根本無力抗拒那份將人向下拖拉的力道之後,心情一下子鬆懈下來,開始隨水流漂浮。
反正,就只是這樣而已。
在這裡似乎不需要睜開眼就能看見四周的事物,但卻和閉上眼時一樣,四周的景物是這樣單調而沉默。
黑暗中除了這處水潭,似乎就沒有其他事物。
厚重的色彩層層堆疊成這個空間,顏色飽滿的黑色向四周延展開,漫無邊界。然而這樣的漫無邊際更像是要刻意分隔兩個空間的界線,橫亙在兩者之間。沒有東西進得來,也沒有東西出得去,就連光線也穿透不了。
在這樣的空間裡,似乎連睜開眼的動作都顯得多餘。
其實如果仔細想想,在這裡睡下也不是什麼壞事。
沒有噪音、沒有煩人的生活瑣事,只有無盡的安靜。
也許應該睜開眼看看才對,似乎還有什麼必須做的事......但卻有另一種更為沉重的困倦告訴自己,這地方很安全,直到永遠以後的很久這裡都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可以在這個地方安心的睡下。
也對。
一直以來總是在硬撐,真的很累很累,但是卻沒有人發現。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告訴自己已經夠了,可以好好休息。
到最後連自己也忘了,刻意忽略掉疲憊的身心,然後忘記自己其實有累的感受。
朦朧的意識中,已可以看清水潭底部,近得彷彿伸出手就能觸及,但是卻一點也不在意。
就讓我、睡一下......
昏昏欲睡之際,我卻聽見了聲響。
不斷震動的空氣中,傳來清脆的鈴聲。
微弱的鈴鐺聲一開始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到後來像是被人扔擲一大把下來,到處都開始響起了吵雜的鈴響。即使是在水下,聲音依舊穿透過水面,同樣震得我耳膜發痛。
剎那間,原本死寂的空曠也變得開始躁動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大氣在鈴鐺的震動下顯得有些扭曲。
然後,厚重的色彩竟然碎裂開來。
那一剎那,我看見令人感到炫目的光透進來、宛如利劍刺穿水面、彷彿要將我攫獲一樣壟罩住全身。
我聽見了人的低語。
一股巨大的拉力將我拉離水中,回到冰冷的空氣。
那其實並不是什麼很強的力量,至少和下沉時無邊的力道比較起來相當微不足道,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完全無法推拒。
感到可惜的同時,卻也感到安心。
就只是一陣低語而已。
不是那種細微的,幾乎就快要被寂靜所吞噬的耳語,而是像打雷,直接從腦子裡炸開,不斷轟隆作響。
__那聲音、要我起來。
我就好像是為了回應那聲音而醒的,因為那聲音含有的霸道「制約」,也不得不醒。
鈴鐺的聲音在我甦醒的霎那間消失。
我幾乎是瞬間就清醒過來,不是因為那聲音所用的語調冷入骨髓,而是因為那是一道命令,讓我完全無法抵抗。
然後我坐起身。
因為沒辦法像剛才一樣直接用意識去「看見」外界的事物,所以張開眼睛。
面前的人像是沒有預料到這突來的動作,微微愣了下。
四周一片漆黑,只能模糊的看見前方站著一道人影,空氣中隱約蕩漾著輕柔的歌聲,和眼前的黑暗交融成為一體。
過了好一會我才意識到現在可能還是深夜,因為是深夜,所以天空還是濃墨般的深黑。
但都市的夜晚有這麼黑嗎?
每晚盡責點亮街道的路燈盡數熄滅,隱沒在黑暗裡的街道看起來隨時都會竄出什麼,對街的房子此刻看來就像巨大的包圍的黑影。一片黑暗讓人忽然有種又回到剛才那個空間的錯覺。
後腦一陣抽痛。似乎本來應該要去做什麼,只是現在想不起來。
『要去哪裡?』
『要去做什麼?』
「哦?還有意識嗎?」眼前的男子看我一臉茫然,即使隔著一層黑暗也能感受到對方略帶打量的眼神,光聽那種零下好幾百度的聲音就知道這個人我絕對不認識。
『這個人是誰?』
這樣一想,這又是什麼地方?
等到頭腦清醒一點,我才發現這個地方其實我並不陌生。
這裡是住宅區附近的一座老舊公園。這座公園歷史悠久,陪伴不少社區的爺爺奶奶渡過童年時光,設施也顯得比一般公園還要老舊許多,不過因為工程預定下禮拜拆除,最近除了民眾出面向市府抗議,還準備發起抗議遊行,公園到處都看得見零散的抗議標語和白布條。
這個地方離我家不到半條街,但平常我並不會走到這邊。
我想起自己本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明天的報告,本來打算今晚開夜車趕工的。
但為什麼現在我會躺在這裡?
天空的黑暗還很深,現在可能還是半夜。
白天的事我還清楚記得,記憶一直延續到我趴在桌上稍作休息、失去意識的前一刻。
沒有去公園,更沒有外出。
『那麼為什麼我現在在這裏?還和一個陌生人?』
不管是什麼原因,大概都和眼前這男子脫不了關係,隔著一層黑暗讓我看不見對方的臉,思考不禁往壞的方向想去。
強盜?殺人犯?縱火犯?通緝犯?
......這大概是出生以來想像力最豐富的一次,平常老是被其他人嘲笑缺乏幽默感,在這種情況下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我就像是旁觀者一樣審視著眼前的狀況,換做平常人大概沒辦法這麼冷靜吧。
雖然,我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的,充其量只有無奈和疲憊而已。
「你知道我是誰?」顯然他也因為我老神在在的態度而感到疑惑,可是難道我該驚訝嗎?
社會案件每天在報,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哪一天可能會輪到我,這就像抽籤一樣是機率問題。
「嗯?不知道,那你是誰?」我無所謂的聳聳肩,順著他的話問下去。
黑暗那方的他沉默不語,可以感覺到他打量的視線又添了些許疑惑。
「奇怪......」喃喃自語的聲音飄過來,有什麼好奇怪的?
「你把我帶到這裡來要幹什麼?」感覺他似乎還會繼續自言自語下去,我想起來明天還有兩篇報告要趕。
如果沒事不知道能不能先回家?
我只不過隨口問問,沒想到他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話,如果看得見,想必是莫名其妙的表情吧?
「帶你來這裡?」像是頭部的影子抬起頭,似乎直到現在才開始認真打量四周的環境「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麼?不是你把我綁來的嗎?」我也開始感到疑惑,好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難不成我是夢遊來的?
......如果我有夢遊症不可能活了十九年都還不知道吧?
「你說,我把你綁來?」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他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來。
「我綁你做什麼?」
「......」殺人犯在被抓到或者自首以前也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殺人.......不對,我的思考已經往社會版的喋血案偏去了嗎?
「從沒看過這麼沒自覺的。」他一邊像是說給自己聽,一邊可以模糊的看見他做出了像是揮手的動作,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竟然逐漸散去,好像他揮開的只不過是一層薄霧而已。
我終於能夠看清楚他的臉。
男子有著非常端整的俊美五官,深邃立體的輪廓和非常蒼白的皮膚、像是凍到發紫的淺色唇瓣,感覺有點外國人的臉孔,可是在剛剛的短暫交談中用的卻是標準的中文。
黑色的長髮及肩,瞳孔墨黑,穿著活像中古世紀但其實只是融合了英倫風格的服飾,不過細節處卻又融合了一點中國元素。
最怪異的一點,大概就是他身上總是環繞一圈奇怪的氛圍,以及異常艷麗的五官,明明只看過一眼卻會深刻烙印在腦海中。
男子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得我莫名的發毛。
沒有自覺嗎?
什麼的自覺?
男子未說明的事項似乎和現在的我有所關聯。
很奇怪,明明快七月了,卻覺得背脊陡地升起一股冰寒,近似於方才才待過的空間。
黑暗已經散去,剛才那陣輕柔的歌聲,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午夜了。」他忽然抬頭,看著被烏雲掩蓋的天空。「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這種時候了,你會待在這裡?」
是很奇怪,除非在我睡覺期間發生了什麼。
難道真的是夢遊?不對,也有可能我正在做夢。
夢嗎?......但我卻還能思考。
「看看你自己吧,你還認為這只是綁架嗎?」身上衣服全染上絢麗的顏料,彷彿浸染過染缸的衣物變得垂重,風乾的顏料結塊,已經不容易洗掉了。
但有什麼地方怪怪的,顏料上有某種濃重的鐵銹味。
「那是血。」看不過去我的逃避現實,他直接告訴我答案「而且全都是你的。」
......我......我的......?
他在說謊,這是我第一個冒出的想法。
「你認為留這麼多血的自己,還能活著嗎?」脖頸以下的身體幾乎全染上這片紅色,髮梢也不免沾染上一些。我聽見這句話時,把頭抬起來看他。
「你是什麼意思?」那種怪異感又重新升起,我滿懷不安的站起來運動四肢。強忍住不再看那些有些風乾的暗紅色,已經沒有那麼鮮豔,卻更加怵目驚心。「我還能動,而且完全沒有痛的感覺。」
「是嗎?」下一瞬間,他的臉出現在離我極近的距離,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拉開我的外套。
我沒有對他的行為破口大罵,因為視線在接觸到外套底下的情況時呆滯,瞳孔因驚懼而放大。
外套底下一片血肉模糊。那已經看不出曾經是人的軀體,就好像菜市場上秤斤論兩販賣的肉塊,底下依稀可見白骨以及深紅近黑的血管,連著其餘臟器。
我甚至看得見心臟,只是已經不再跳動,宛如一團死肉。
真正讓我心驚的,是即使看見這樣,我還是感覺不到任何痛楚,所有知覺都像被人拿走一樣。
__然後我知道,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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