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

  邢章有些錯愕。

  他站在一間小舖子裡,櫃檯後,八旬老婦抬起眼來,有些不耐煩的拿起煙管子敲了敲,不少紅色粉末散落出來。

  她不耐煩的重複。

  「今日投胎預訂人數額滿,明日請早。」然後伸出手搧了又搧,作趕人貌。

  這算甚麼?刑章的腦海浮現這四個字,突然覺得這樣的情景有些可笑。

  「可是,」他不服氣,「我在這排了兩個多小時。」

  老婦人不理他,她將敲好的煙管子又塞回嘴裡,反倒是排後面的插嘴了。

  「你沒看到後面排隊嗎?這裡哪個人不是這樣子。」

  「那你們還在這排甚麼?」估計後面也已經聽見人數已經額滿了。

  後面那個聽他這麼問,反倒朝老婦人扯開嗓子喊。

  「婆婆,我是昨天編號33453207,請問有排到嗎?」

  「我這兒唯一的規矩,就是不准吵鬧和插隊!」老婦人抬起頭怒瞪一眼,狠狠的吐出一口氣。「編號33453207?沒有!」

  老婦的惡聲惡氣只讓那人聳聳肩,離開隊伍前還朝他眨眨眼。

  原來排隊的都是要詢問的,至於有沒有辦法排到位置,似乎是天機,不可洩漏。他不以為然的想,該不是黑箱作業?

  從小鋪子走出來的時候,發現暝還在外頭等他。

  「呃......我好像沒有排到位子。」以前他一直認為”排隊等投胎”只是形容詞,現在感覺上依然有說不出的怪。

  他有些尷尬,暝卻似乎很能理解。「沒事,這在這裡很正常。」

  這很正常嗎?一路上一直聽見這句話,讓他忽然有股衝動想問問這裡究竟有甚麼是不正常的?

  「鬼哭。」

  彷彿能聽見他的想法,走在他前面的暝傳來了這句話。

  剛剛在船上,聽見的聲音也是鬼哭吧?還想再問下去,暝卻已經換了個話題。

  「看你這狀況,估計要住個幾年。」她沉吟。「我帶你先去找份打工吧。」

  有沒有搞錯?要在地獄打工......而且期限是、幾年?

  沒聽錯吧?

  「你在纏婆那兒看到有很多人吧?」纏婆就是剛才的老婦人,暝再向他說明,她的鋪子<背後有鬼>一向大排長龍,鋪子裡窄小到連轉身都有困難,嚴禁吵鬧打架鬧事跟插隊,纏婆本人的脾氣也差得要命,動不動就要轟人出去,讓人排上半天據說稀鬆平常。

  「纏婆那都是熱門攤位,其他地方還有幾個攤子,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想進畜牲道。」

  「地獄裡......像這種投胎的事都沒人管嗎?」他不置可否,卻也感到不可思議。

  難道在這裡連投胎都不算是大事?那還有甚麼是大事?

  「這地方,正確的名稱是冥世。」暝看著他。「有。」

  暝的回答讓他有點意外,也比較安心。

  「你在纏婆那看到的位子都是上面流出來,因為量少,另外就是在投胎之後的品質也有保障至少是小康家庭,才會這麼大排長龍。」

  原來如此......果然是黑箱作業。

  「至於投胎這類的事,最上面那位大人是不管的。」

  「那他管甚麼?」他愕然。

  投胎難道在這裡不是大事嗎?或者只不過是貪生怕死的人類過度渲染?

  聽他這麼問,暝便安靜了幾秒,不像在思考要說甚麼,倒像是在思考他該知道甚麼。

  他看著從遠遠的天邊飛來一隻白色的鳥,從他到這裡至今,很難得看見的白色,一下就飛掠過他們的頭頂。

  冥世裡的空氣總漫著一層黑灰,感覺不像灰塵,吹在臉上的時候沒有粗糙的砂礫感,張嘴說話的時候也沒有異物入侵的噁心感。

  不是灰塵,那是霧吧?濃重的黑灰色大霧,看久了怎樣也無法讓心情好起來。難怪這個地方總是暮氣沉沉的。

  暝再度開口。

  「我現在告訴你的這些,只是冥世住民之間的謠傳。」邢章覺得她的眼睛閃了閃,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最上面那位大人,同時也是最早創建冥世的人。」以這句話起頭,流暢的文句以不緩不急的語調訴說。

  「據說,那位大人是最早從常世驅離的人之一,經歷漫長的尋找才發現了現今這塊地方,創建了冥世。然而在創建冥世的時候,那位大人耗費了太多的力氣,讓他的身子相當虛弱,現在他幾乎不管事,真正在管事的其實是五殿王。」

  疑問不解反增,邢章繼續發問。

  「那五殿王不管的嗎?」

  「管哪!怎麼不會管?」

  驀地響起清脆的童音。

  聲音從上方傳來,邢章朝四周看。沒有人。

  「在看哪裡啊?」聲音突然近在耳邊,害他嚇得轉頭,眼前卻撲上一片白色。聽覺則被好像從四周傳來的拍翅聲包圍。

  原來是剛才那隻鳥。

  待邢章好不容易把他抓下來以後,又因為牠會說話而被嚇了一次。

  「膽小鬼、膽小鬼。」白鳥咯咯地笑,聲音聽起來像是十歲孩童,聽不出性別。

  還真名副其實。感覺連暝看著他的目光也帶著一絲可憐。

  白鳥嘲笑完邢章之後,突然一頭往他的胸口撞去__痛是不太痛,不過看這隻畜生一副理所當然鑽到他懷裡,舒舒服服窩著的態度,就讓人想打。

  「你剛才說的......」

  「暝泡的茶很好喝。」白鳥突然沒頭沒尾的說。

  「啊?」他不自覺的隨著這句話抬頭看向引路人。

  「取水來自死生湖,她是第一個泡茶給我喝的人。」

  死生湖,名字還真不吉利......怎麼聽起來像是要你死的意思?

  白鳥眼一抬,釘住前方罩著斗篷的纖細女影,「我們剛才還在聊天呢。你是誰?」

  你是誰?

  邢章還沒能反應過來,但看暝身邊氣氛瞬間就變了,她欲退,雙腳卻像被盯住似的黏在地上。

  土地碎裂,伸出一雙焦脆手臂環握住暝的腳踝,那周遭土地仍像掰開餅乾一樣繼續碎裂,伸出更多更多雙手。

  邢章只不過訝異地看了一眼,隨即便掀起一股噁心。

  焦黑的手臂、碳化到不辨面貌的一具具軀體,抬出火場的同時依然剝落了一塊塊掉落,明明沒有流半滴血,畫面卻比惡夢還要惡夢。

  __奇怪,自己想起這些做甚麼?

  像是認為來自地下的攻擊不足為懼似地,暝慢騰騰從袖口抽出小刀,迅速翻掌刺下。

  像切奶油似地斬了一隻手腕,又一隻,再以奇異的姿勢橫斬一刀,眼前詭異的畫面因為加入她的存在,像是一場來自異國的盛宴。黑色的斷腕掉在地上,不斷冒出哧哧聲和白煙,像被放在燒紅的鐵板上一樣,隨著氤氳的煙氣消失在空氣中。

  再抬頭,暝臉上已明顯帶有挑釁之色,明明只是一個表情的轉換,卻讓邢章感覺陌生得不得了。

  暝向前踏出一步,沒有看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倒是那隻白鳥陡然發聲,尖厲的叫聲幾乎要撕裂空氣。

  「我認出你的味道......欺騙者!背叛者!汙穢的東西、又是誰准許你踏足冥世?」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輕巧,語氣間卻夾帶無庸置疑的厭惡,沒有拍翅聲和絲毫預警,白鳥用與其說是飛的不如說是彈射的方式撲向暝。

  怪不得剛才飛下來也沒聽見聲音。

  邢章對眼前情勢發展充滿困惑,不過直覺就是要先抓住那隻暴衝的白鳥,他的動作比意識還要快的出手了,雖然白鳥頭也不回的搧翅拍掉他的手,但暝比牠更快的衝過來,手持著亮閃閃的白刃朝著翅膀就是一劃。

  白鳥不閃也不避,大喝一聲。「阿狗!」 

  隨著一聲轟然大響,邢章眼睜睜看著暝的身體像是憑空被人踹開朝外飛出,重重的撞進鄰近建築物中。

  白鳥依然繼續地飛__根本是飛太快煞不住腳吧?邢章就看著白鳥像箭矢直射出去,最後趴答一聲落在地上。

  一名身著月牙白色儒衫的男子走過,本來想走過的,不過他還是又走回去撿起那隻笨鳥。

  啊,好心人。

  陌生男子把白鳥拎到眼前,輕輕嗅了嗅,直到白鳥看似翻身實則故意的用翅膀甩了他一巴掌,依然沒有說甚麼,只是露出一臉溫雅的笑。

  「死鳥,你剛才叫我甚麼?」他咧開一口足可和鯊魚媲美的森然白牙。「吃了你!」

  啊,原來是錯覺。

  「你剛才叫誰阿狗!」白鳥裝死中,男子只好拉住牠的翅膀、再更用力往外拉,逼牠開始假裝痛醒。

  「欸欸?」好不容易裝死醒來的白鳥欠揍的猛眨眼睛,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這不是阿狗大爺嗎?抓到反叛者大功一件喔,回去可以找恆覺記一筆......好痛好痛痛痛喔!放手啦啦啦啦!阿狗欺負人啦!暝__」

  暝?

  「黑冥大人、勾國餮大人。」

  像是應和她的呼喚,女子柔和穩靜的聲音從邢章背後傳來。

  邢章猛然轉頭,眼前恰好閃過白刃的閃光。

  「下次打鬧前,還請先把反叛者排除,若再讓它逃掉,對恆覺大人的胃可不太好。」

  「誰在跟她打鬧!」「嘎哈!不小心忘記了嘛!」同時回覆的兩道聲音重疊在一塊。

  刀刃鏗鏘墜地,眼前黑斗篷翩翩飛落,邢章終於能看見引路人底下露出的並不是甚麼女子的臉,而是一隻開始膨脹腫起的暗紅色青蛙頭。

  除了青蛙頭引路人外,還有另一名女子,只見她手執青色竹刀劃開空氣,在青蛙頭面前停下,明明沒有接觸,卻讓那顆青蛙頭哧一聲,像洩氣的汽球漸漸萎縮下去。

  最後地上只剩下一顆顏色深紅、表面皺摺得厲害的珠子。

  和剛才的冒牌引路人不同,女子渾身散發出強烈的存在感,令人一眼難忘。特別是那眼神,單是視線接觸就能讓人畏怯讓人懾服。

  若說剛才那名偽引路人的氣質給他的感覺是沉靜如水,這名女子就是燃燒到極致的剛烈白焰。

  「夜安,以及,初次見面,邢章先生。」

  邢章微愣的看著她,她朝他伸出素白的手。「魂息殿律令司長、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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