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驗指南Ch.6 Promise(約定)>


人曾經向天問詢,是否因為他們過度索求,才致如今水源斷流、土地匱乏、物種滅絕?
是否因為他們心存不忿,拋下庇護先祖的神靈,過度追求科技發展,才會導致今日終場?
他們反覆在書冊上描摹、以文字以影像去不斷排演,試圖以現有的資料與有限度的觀察來探知恐怖的末世光景,或許是天降洪水、天外來客、不知名的病毒或者怪獸到處肆虐。
從未想過真正的末世來得如此迅速、安靜,以及無形。
從未想過,有一天碳基生命賴以維生的空氣,將成為遏殺一切文明的劇毒。
是空氣性質的改變?還是生命對氧氣的需求被竄改?又或是空氣中藏有某種難以被探測到的有害物質?
探明這些問題的解答需要時間,然而不幸的是,直到現有的氧氣儲備用光,人類依然對此一無所知。
末世起源未知,擴散的猛烈而無聲,物種生命結束在不知名存在的手中,乾脆利落,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只消幾個月的時間,當包含人類在內的碳基生命幾近死絕後,各地開始降下連續數月的大雨。
散發霉味及劇毒的空氣,融入這些劇毒空氣的雨水滴落土壤,偶爾從雲隙間透出的陽光也漸漸帶著能灼傷皮膚的毒辣,就像一套完整的滅絕套餐,不給予生命任何應變及演化時間,企圖剿滅一切活口。
人類早已死絕,動植物也沒有活路,都市成為巨大的廢墟,文明也湮於一旦--然而就是在這種堪稱惡劣的環境中,依然某種東西四處活動。
人類曾在災害發生的初期,試圖盡可能的留存文明的燈火,留待以後讓倖存者挖掘得以重見天日,於是隨著死亡人數攀升,他們逐漸將人類文明寄託在不需要空氣及水也能活下去的人造生命上。
織夢--這是認知到現實絕望的人類替這些人造生命取的名字。織一個未完成的夢。織一個不可能的夢。
是人類在徹底滅絕前將娛樂機器人改造而成的知性生命體,為了延續人類流傳數萬年的知識及文化,如果程序沒出錯的話。
按照原先估計,織夢將帶著人類智慧的結晶躲過這場危機,交給或許正躲在某個角落的倖存者,讓他或他們得以利用這些知識再度站起來。
因為機器人不用呼吸,不會像人類一樣,一旦沒有乾淨的空氣,就只能絕望等死。
聖經上用大洪水來描述末日,總歸是有點聲響、有個生動的形象,誰能想到真正的末日來得安靜無聲,甚且還無色無味,這就過份了!過份到還沒處說理,無從申訴,又沒人找到上帝留給人類的方舟,在儲存的空氣告罄後,只好羞怒難堪一口氣死個乾淨。
沒人知道這場浩劫從何而來,在那之後,想必也沒有人能在意這些瑣事。
織夢甚至還找到一面塗畫著:「誰沒事會去儲存大量的乾淨空氣啊!」這樣一句歪斜塗鴉的牆壁。
大地沒有裂開,屋舍馬路都還好好的,只是少了本應住在房子裡的主人,少了夜晚繁華的燈火、日夜不息宛如相互追逐的車輛,以及烹煮時的裊裊炊煙,這些東西對於本來就身為機器人的織夢都不需要,不管白天黑夜,織夢都在各地試圖尋找某處可能等待救援的人類。
按照人類的預測裡,不老不死的織夢搞不好還可以撐到見證人類之後誕生的新物種主宰大地。
然而沒過多時,天空破了個大洞,開始了連綿數年的細密梅雨。
靠著人類僅存的文明,尚無法製作能與時間抗衡的人造生命,織夢的誕生實屬末世倒計時中倉促下的無奈舉措。
雖然無需倚靠空氣,只要倚靠預先設定的程式就能活動,但構成身體的零件仍須小心保護,一旦暴露在連日不停的大雨中,便無法免去鏽蝕與腐朽。
自人類滅絕之日起,各地便下起了不知從何而起、從未停止的大雨。
不知來年,不知後日,不知這雨水會持續到何時,亦不知流向何方。
具備擬似人類的情緒與思考模式的織夢看著大雨不經想著,不知是否還有倖存者?不知倖存者躲在何處?不知能否成功託付的文明傳遞出去?
--萬一這個世界早已沒有人類,自己又為甚麼奔走至今呢?
不知這持續不斷的夢要織到何時?
一旦到了那時,又有誰會看見呢?
織夢除了要躲避長期行走在高濕度的環境下帶來的身體鏽蝕外,擬似人類的心靈也帶來初始設計者沒料想過的問題,甚至嚴重到足以影響他們的任務。
在連日不斷的大雨下,在看不見倖存者及未來的旅途中,在不斷壓抑的悲觀浪潮及對使命產生的質疑裡,加上不斷傳來同伴因零件鏽蝕停止活動,又或許是當初程序設計上的漏洞,織夢們逐漸染上集團性憂鬱症。
有因為零件繡蝕難以汰換的,有因為心因性的機能停止陷入沉睡,隨著時間過去不停削減的同伴數量,造就難以開解的恐慌在剩下的織夢間漫延,在每一次惶惶的眼神交會間傳染,害怕未知、害怕未來、害怕自己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害怕自己不知何時,也會像其他同胞一樣徹底停止所有活動機能,像隨處可見的破銅爛鐵一樣再也無法站起來。
對織夢來說,活動機能停止,或者說喪失機能活性,幾乎等同於生物意義上的死亡。
這種症狀是難以逆轉的,能夠探詢問題原因並設法解決的人類已經滅絕,只會按照既定程式活動的織夢並不具備解決問題的能力。
以至於星球上人類絕跡才僅僅二十年,織夢便步上了後塵。

***

在雨水沒有停過的世界裡,降雨量多寡漸漸也成了分辨四季的指標,比如夏季是光線稍強一歇的雨水旺季,冬季是黑夜較長的雨水淡季,至於兩者之間過渡的春秋兩季因為過於曖昧,往往是在經過之後才忽然察覺。
一群織夢走過溪水暴漲的橋,繞過及腰的水道,來到廢墟般的都市。
一名織夢在此停留。
然後到下一個都市,停留的變成兩名織夢。
同伴一個個失去前行的理由,到最後輪到他。
與之前經過的地方相仿,這座都市也沒有倖存人類的蹤影,一直以來都沒有找到任何倖存者可能存在的痕跡。
他在樓道內停留了一下,比對錄入記憶體的內容,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潮濕與霉味,不知是被雨水鑿穿或是施工原因,樓道內除了廢棄的雜物之外還有裸露的鋼筋,甚至屋頂還漏水。
他決定今天對這座都市的探索就到這裡,反正不論哪裡都是一樣的。
只是他運氣實在不怎麼好,明明人類已經滅亡二十多年,就連活物也不剩多少,卻在這座城市碰到除了機能停止外,織夢最大的剋星。
世界似乎自從人類滅絕開始格外荒唐,竟然連這種妄想一樣的東西都能堂而皇之地站在機械構成的血肉/機器人面前。
喀擦喀擦的聲音從樓道底下慢慢接近,隨後出現在樓道盡頭的是嗅著味道而來的死神。
一柄足有一人高,雕工精美的剪刀。
這柄剪刀是追著織夢的氣息而來,或者說,追著織夢手上,未完成的故事氣息而來。
織夢擔憂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找到倖存的人類,也擔憂倖存的人類光靠大腦無法記住過於複雜的事物,原本便是用於講述故事的機器人們想到,將錄入記憶體中的人類文明編織成各種各樣的故事,便於記憶與傳遞下去的故事。
假如不幸在此之前機能停止的話,也能從保存妥善的記憶體中獲得文明的資料,原本是這麼想的。
誰知會碰到追逐故事的怪物,比機器人還像是機械一般的巨大剪刀散發森冷的氣息,只要感應到附近有織夢的氣息,就會追到天涯海角。
面對織夢未完成的故事,只需要輕輕一剪......
就連織夢自身的頭顱也會輕易地掉下來。
織夢不得已逃離這裡,雖然能感受到身體動作漸漸變得僵硬,但他還是逃過死神的追捕,只是每當故事快要編織完成的時候,就會聽見背後傳來喀擦喀擦的聲音。
他不得不放下手上的故事,再度開始逃亡。
從城市這頭逃到那頭,從一棟大樓跳出來再躲進另一棟,鋼鐵叢林提供極佳的掩蔽處卻也是緩慢闔上的陷阱,初時還未摸清地形的織夢好幾次差點被神出鬼沒的剪刀追上,後來將地形摸透之後,開始與剪刀玩起了躲貓貓。
他的動作已經受到鏽蝕的影響變得遲緩,無法想像離開到處是掩體的城市,來到毫無遮蔽的大路之後會有甚麼下場。
你追我逃到了最後,他又回到這裡,遇見剪刀--夢剪的這座大樓。
緩緩地靠著牆壁一蹭一蹭,一層層的朝上走,令人恐懼的聲音還沒響起,他已經睏倦的忍不住闔上雙眼,明明只是為了更好服侍人類加裝的模擬機能,卻讓機器人陷入了夢境。
空氣中飄散著好聞的味道,這很少見,畢竟一直下雨的世界走到哪都只有潮濕腐爛的氣味以及霉味,讓機器人都要絕望了。
他似乎伸手推開門後,空氣中飄散著濃郁的剛出爐的麵包香氣,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過濾成不可思議卻又溫暖的氛圍。
不知為何讓他懷念到想哭的場景。
然後,喀擦喀擦的聲音傳來,世界再一次面臨毀滅。
從不可思議的夢境中醒來,織夢沒有理會背後逼近的夢剪,而是低下頭
織夢有著纖瘦白皙的十指,表面泛著細微的珍珠光澤,舞動時會在空中帶出漂亮的軌跡--如今,他的十指被某種利物齊根切斷,手掌斷面處被黏性物質包裹起來,乾掉以後形成醜陋的不規則狀硬疙瘩。
他突然就不想逃了,這項決定與原本設定的使命相悖,命令被轉化成轉身逃跑的衝動像四肢下令,但他逃不了,動彈不得。
他的雙腳被夢剪斬去,跪倒在地上,手上即將成形的夢也被破壞。
做完這一切的夢剪彷彿知道他再也無力繼續編織新的夢境,拋下再也無法引起興趣的織夢,慢慢地消失在樓道的盡頭。
為什麼這種荒謬的事情會發生啊?
為什麼現實中會有這種怪物啊?
夢永遠沒有完成的一天。
與人類是否存在無關,與大雨滂沱的世界無關,與日漸減少的同伴無關,與緩慢鏽蝕的身體零件無關,只要那柄夢剪存在的一日,他所編織的無論噩夢或者美夢,都沒有完成的一天。

***

人類已經滅亡,而再過幾個小時,最後一名織夢也將要「死亡」了。
他曾經害怕的逃竄,從這座城市的這頭逃到那頭,但最終還是下意識回到這裡。
他聽見耳邊傳來嗤笑聲,那聲音說著:機器人居然也會得憂鬱症,還因為這種蠢問題造成種族滅亡危機,簡直不要太可笑了!
他明明是被夢剪逼迫至此,才不是憂鬱症呢!
織夢還想反駁,因此努力撐起倒下的身子靠坐起來。
怎麼說才好呢,這世界的荒唐似乎不加掩飾啊。
繼夢剪之後出現在織夢面前的是色素黯淡的白色妖怪,畢竟人身魚尾還飄浮在空中的東西太過離奇,離奇到他都開始質疑過往記憶體裡的科學資料是個笑話。
從記憶體裡勉強拉出來的類似品,嗯,姑且稱作是妖怪吧。
妖怪似乎被自己的話逗笑似地笑個沒完,空洞的樓道空間充滿他突兀的笑聲,顯得有些詭異和不合時宜的歡快,沒有獲得回應的妖怪不笑了,但接下來又纏著織夢問是不是快死了,快死的感覺怎麼樣?
妖怪自稱是被織夢未完成的故事吸引而來,像麻雀一總愛樣對著視線所及的一切吱喳一番,有著現在的世界裡罕有的生動與熱鬧。
缺點是聒噪,以及過於旺盛的求知心。
妖怪也是活物,還沒有死過,雖然是被故事吸引而來,對於死亡與瀕死的感受也是好奇的很。
對織夢而言,死亡只是停止活動,他也沒有經歷過死亡,難以回應妖怪的好奇心。
無可奉告。
妖怪自顧自地發表他的長篇大論,織夢仍然沒甚麼回應,突然間,妖怪像是察覺到什麼喊了一聲。
「喂,」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是不是一旦你死去,我就沒有人可以說話了。」
沉默降臨,安靜本來是這個世界的常態,一但習慣了妖怪沒停過的碎嘴以後反而不習慣極了。
織夢脖頸的零件已經鏽蝕,無法點頭或搖頭的他靜靜注視著妖怪。
他想著,夢剪已經離去很久了,在剩餘的時間裡是否還能編織最後一個故事呢?
察覺到故事的氣息,妖怪舒展了眉頭,同時間,遠處也傳來細微的響動。
夢剪又要來了嗎?
「那不成,你必須和我一起。」
在織夢為了最後一個故事拼命的、連根手指頭都再也無法動彈的時候,他聽見妖怪滿懷糾結的說。
妖怪只覺得可氣。
創造出能吸引他故事的人、唯一能陪他說話的人再過幾小時就將死去,如果死這個單詞能適用這些機器人身上的話,不會動,無法說話,其實跟真的死去也沒有太大區別。
倒楣的是,這已經是他能尋到的最後一名織夢了。
這意味著妖怪再也不可能找到另一個織夢完成這則故事,眼前的織夢一旦死去,就沒有人能陪自己說話,故事也無法完成,他只能守著沒有結局的故事,一想到這樣的未來將不知持續多久就讓他不寒而慄。
妖怪思索一陣,他想到一個絕頂聰明的辦法。
既然故事無法自己推動,這點妖怪也束手無冊--那便讓有辦法推動故事的人出力吧。
他無法阻止機器人的零件鏽蝕,無法去尋找新的零件,也無法幫忙替換零件或為零件上油,他只是無法影響現實、四處遊蕩的妖怪,但他有自己的方式。
妖怪運用能力和某種方式,將織夢帶進未完成的故事裡面。
夢既已完結,卻還未完結。
再次醒來的織夢不再是織夢。
他成為在某個世界受盡景仰及尊從,和追隨者們一起守護一方淨土,畢生都在完成眾生願望的--溫柔的女神大人。

***

夢既已完結,卻還未完結。
在織夢即將闔上的眼前,交替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光景。
一邊是暗紅液體從身體湧出,靜靜地攤成一地紅毯。
一邊是漆黑的光從鏡中收束,緩緩凝成虹色的階梯。
一面是彷彿夢中的現實,另一面是彷彿現實的夢中。
夢剪從這樣紅毯中撈起某物,再往後遞送,某個人自它手中接過未完成的夢,落在放映機上,於是夢輕輕地轉動起來。
還是不行啊。似乎聽到某個聲音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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