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夜饗 with stories

<夢驗指南Ch.4 Causality(因果)>

初生之時她睜開雙眼，首度正視這個世界時只吐出一句話。

「真是混濁啊。」

混濁的空氣，混濁的色彩，模糊的形狀與不知該前往何方而顯得曖昧難測的光線，所有一切都雜揉成一團／一粒／一塊具有奇妙質感的固體，又像隨時都會分解消散的煙靄，緩慢浮動在沒有依附與倚靠的空中，始終難以融洽的構成有限的事象，這些種種組合成眼前這副難以描述、無法用任何詞彙解釋的景象。

這幅光景成為她最初所認識名為世界的開端，她本能地理解到，任何用言語捕捉眼前景象的企圖都是徒勞的，並忍不住感嘆：原來世界長這副模樣啊？

透過眼前團塊狀的煙靄，能瞧見遠處傳來稀微的光線，但因為距離過於遙遠，傳遞到她身邊的光線一點暖意也沒有，過於無趣的世界令她重新躲起來，墜入長久的沉睡。

再次醒來時，見到的卻是超乎期待的景象。

是以，最開始她其實是因為「似乎很有趣」才留下來的。

第二次睜開雙眼見到的世界，用熱烈鮮研的色彩與刺眼的光線來迎接她。

她喜歡這個新生的世界，更喜歡當初那僅能散發稀微光線、而今卻一手分開渾沌創建世界乃至將她喚醒的存在。

與散發神光的存在不同，能夠反射吞噬吸收光線的她是「魔」，她迫不及待見識新生世界即將發生的變化，甚至忍不住化成相似的外型追隨左右，作為本體的素骨鏡則深埋在湖底。

這份期待讓她一路跟隨、後來更成為女神身邊第一位眷屬，【鏡子】。

那時的女神古，還未成為後世宣揚的溫柔與萬能的女神大人，卻已然成為她眼中獨一無二的存在。

＊＊＊

女神古創造出的第一個物種是有個紫黑色濃影的、軀幹外伸出頭部及四肢的小小生物，沒有任何堅硬的外殼與尖刺，不會噴發毒液或漆黑的染料，好像很容易死去．名為「人類」的生物落地後只會哇哇大叫。

一點也不美麗。

古無事時總喜歡注視他們，【鏡子】若有所思，決定化形成接近人類的姿態。

相處的時間一長，【鏡子】察覺古時常受困於腦內的幻影，也正因這些虛假的記憶擾亂，使古難以自控地、天然地對人類這項創造物投注不一般的心力與執念。

【鏡子】向古提議，動用本體素骨鏡的力量將虛假的記憶從古體內抽離。

誰料，抽離的記憶落地竟化為只會哇哇大叫的存在，一個人類幼體。

失去虛假記憶之後，古露出釋然的笑容，將新生的小小人類交給普通的人類夫婦，從此融入這個一點也不美麗的群體，就像水滴匯入大海般再也不見。

她本以為這是最好的方式，古並不會遺忘兩人相遇以來的記憶，也不再因虛假的記憶而日夜困擾，即使結果發生一點點意外，記憶抽離化成的生命亦不具有威脅性。

一切發展看似完美，無法知曉日後發展的【鏡子】非常滿意。

「鏡子啊鏡子，這個世界第一的美人是誰啊？」

「當然是從湖底長睡中醒來的我呀！」

曾經只有兩人相伴度過漫長時光，後來漸漸熱鬧起來。

差點因連日曝曬癱倒路邊，下場不是變成蛇乾就是被人類打死的笨蛇，因為她一句「想見識化蛟為龍傳說」而生出雙角，最後成為女神身邊的第二位眷屬【龍】。

因緣際會遇見的花海捧滿懷芬芳，想要珍視它的心情誕生了第三位眷屬【花】。

從海口前淤積的沼地中踏出濕漉漉的腳步，擅自緊跟不放的第四位眷屬【影】。

還有被賦予特別使命而創造的虹域第一個賦予種，【鑰匙】。

從初時排斥到漸漸習慣身邊總是吵吵鬧鬧，讓人意外卻又並不意外地，其實只花了一小段時間。

隨著相伴而行的路程越多，認識的人越多，實現的願望也越來越多，人類漸漸傳頌起女神古的名號，逐漸聚集起的信徒自發在柱庭外築起環衛而建的城池，樂園之名開始傳揚到遠方，最後甚至連虹域之外的外道也深受吸引。

沒人知道女神曾分出記憶，那記憶甚至化成普通的人類經父母養育長大，不知為何流落到虹域之外，最後，在外道們的簇擁下回到虹域。

面對已非人類幼體，重新站在眼前的外道女王，【鏡子】頭一次體會到不安。

而後，事情發展逐漸脫離所有人掌控。

故事之神遠道而來，她並未阻止。

【鏡子】是最早跟隨女神左右的眷屬．卻不是最早察覺異樣的人。

她因外道女王的出現內心充滿動搖，懷抱僥倖地無視【花】提出的疑問。

拒絕找出日常違和感出現的原因，沉溺在自欺欺人的繭中，無能在事態越見嚴重前阻止一切。

她沒有察覺女神隱誨傳達的求救信號，間接促成在【鑰匙】兵器使用時機的到來。

【鏡子】後來細細思量，那是她最不可原諒的罪業。

故事之神帶來三個故事，講述求而不得未能實現的夢，無一例外全是悲劇，或許是因出自故事之神口中的言語總會添附一層神奇魔力，在她看來枯燥的故事，一經講述即萬般生動，不知為何深深打動了女神，甚至令女神拋下一直以來庇佑的世界，選擇締造一個沒有任何人期望的世界。

從實現願望的女神轉化為製造悲劇的魔王，無人知曉這中間經歷怎樣漫長的過程，直到女神再也無法也不願隱藏她已然改變的喜好與傾向。

「願望實現後嶄露的笑容，還是比不得痛苦的哀嚎聲更為動人。」

當她脫口而出那一刻，【鏡子】總算難以說服自己一切如常。

無聲的沉默降臨，女神渾不在意的輕聲笑著，就像惡作劇待人揭開驚喜箱一臉錯愕而感到有趣似地。

女神改變了，她將視線投向一個沒有任何人期望的世界，無論虹域的人類、外道亦或身旁最親近的眷屬，都是她渴望悲劇席捲過後發出動人聲音的存在。

【龍】因向人類城池投下天火而悲鳴，【影子】殺死發出祈願的人類而大笑。

【鏡子】始終認為女神變化的起因來自她被故事魅惑的那天，卻無法理解，為什麼事情會發展至此無可挽回。

這並不是她睜開眼所期望看到的世界啊！

【鏡子】依循曾經的約定引領【鑰匙】取得足以弒神的兵器，也依循【鑰匙】的意願，剝奪他不合時宜的感傷和多餘的情緒。

【鏡子】具有分裂的權能，能藉由本體素骨鏡的能力增加事物的數量，或將事物的某部分分離出來，無論是增加物質或是剝離能讓魔王精神大振的負面情緒他都能辦到──僅限於自己以外的人事物。

有人能夠藉由這份能力擺脫親手弒殺神祉的罪惡感與心裂般的痛楚，實在教人無比羨慕。

提出魔王討伐計畫的是心思溫柔的【龍】，他無法漠視種種悲劇遍地開花卻無能為力的行為，為了遏止魔王帶來的問題，他極力促成討伐隊的組建。

人前挺直脊梁，人後抱頭痛哭。

【鏡子】曾詢問是否需要拿走難過得情緒，遭到婉拒。

「若我連難過都忘記，或許哪天祂的身影也會漸漸變淡了。」

……又有誰不是這樣？

總是沉湎舊日回憶是無用的，五名眷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將曾經的女神記得牢固，只怕一但忘記，祂也就真的不復存在。

弒殺魔王的勇者已然就位，再多不願與蹉跎都阻擋不住討伐隊伍的擴張，以及雪花般湧向柱庭的願望，虹域中人還不曉得他們已經永遠失去信仰的神，他們只是一如往常提出願望。

「希望女神與眷屬大人們能除去魔王，還我們安穩的生活。」

如今這些願望再也無法引起女神一絲注意。

在魔王討伐隊出發前夕，【鏡子】神色複雜的迎來了意想之外的客人。

外道的女王艾麗，作為脫離女神擅自誕生的存在，為這場看似無望的討伐帶來一絲希望。

她與曾經的女神一樣飽受虛假的記憶所苦，深刻到甚至連自身與女神曾為一體的印象也一併留存。

故事之神曾與她提到，從不曾見過如此反覆而頑固的幻象，就連故事之神最擅長編織的故事也難以在人心中刻劃得如此深刻，他曾猜測，也許這些虛假的記憶來自於女神誕生之前，亦或者來自女神前往虹域之前的經歷，是曾經度過的生活點滴．當然，也可能來自於人類常說的，潛在意識的提示與預警。

推論的證據來自於女神轉化成魔王的契機，故事之神帶來的故事正是來自困擾艾麗多年的那些虛假記憶，那些求而不得的故事能夠觸動女神，或許來自於曾經經歷過相似的境遇。

聽來不可思議，他認為或許正是曾經歷求而不得的境遇，才催化出女神實現一切願望的力量。

艾麗帶來的消息為這趟討伐的前路照亮一線微光，或許，【鏡子】禁不住細想，忍不住心跳砰然，或許他們還有機會將女神喚回來。

然而。

及至勇者將弒神兵器擊殺魔王，總在故事中一再傳唱的美好結局仍然沒有到來。

他們始終相信所做的一切能喚醒女神，然而女神不再永駐的現實卻未能如願，最後不得不放棄無望的現實，轉而向外尋求另一個答案。

他們所有人，都不得不睜開眼，用自己的方式尋找答案。

──這些所有人諸多期望匯聚成道路，點亮諸多故事，並成為使之能持續向外擴展的，永無止盡往復不休的因果循環。